我想了很长时间,到底要怎么走,才能从Champaign到Des Moines。
1 Champaign, IL
六月初,几百公里外的Des Moines开国际养猪展会,作为新员工,我理所应当被派出去收集情报。开车过去本是第一选择,可我拿到驾照之后,光在国内扣分,没摸过车。同事朋友也没兴趣跑那么老远吃全猪宴,只能作罢。从芝加哥转火车过去大概也是个好主意,我喜欢美铁,或者更确切说我喜欢美铁的车站。不论是芝加哥联合这样的宇宙中心,还是Springfield这种西进运动的百年老站,各式各样的风格都深得我心。
鉴于这算是半个公差,美国铁路又实在太不可靠,纠结半天,还是订了Burlington Trailways的直达大巴,车次BTW 1401,355英里的路程开9个小时,车上睡两觉的话,应该也没什么怨言。
早上七点,起床,煎鸡蛋和培根,拉着黑色的布面小行李箱,从公寓走到Champaign总站。早上的这段路是最令人害怕的。街上的杂草稍微有点过于茂盛了,魔术商店屋顶的骷髅头直勾勾地看着我,迎面吹来盛夏清晨暧昧的风。
穿过隧道,自动门重重地拉开,依旧是熟悉的车站,清爽的空调凉风,和同样清爽的厕所清新剂气味。有时候我能听出来车站广播里交响乐的原曲,大多是一些深夜电视广告里十九块九打包销售的老歌,也有一些宗教歌曲。说实话,我深夜睡不着的时候挺喜欢听那个的,我也喜欢这个车站,喜欢九十年代。有一瞬间曾以为自己是美国梦的主人公,手里握着一联灰狗车票,从这样的玉米地坐到芝加哥的摩天楼群。当然我是挺喜欢灰狗巴士的,但那些车里的气味比厕所清新剂还要不愉快许多。
汽车并没有晚点。往西走,我踏上了似曾相识的一条路。
2 Bloomington, IL
我来过这个城市好几次,但没有一次在这待超过三个小时。
也忘了到底是去哪,总之我是在这转过几次车。这片大陆的交通不是十分精准的。南向的铁路延误了就坐上往东的大巴,西向的大巴延误了就坐上向北的铁路。偶尔会有一些空闲或不安,就去车站三楼的议员办公室上洗手间。当然二楼的商业区也有洗手间。议员的肯定干净一点,我是这么想,不论如何我也是没去过二楼的。
站里卖和车站温度相反的咖啡。夏天的时候,我就得在冷气开满的站厅里,点上一杯热咖啡;冬天的时候,我就脱下外套,喝一杯冰咖啡。偶尔我也会顺从时令,拿上符合季节的饮品,在上午九点的钟声刚敲响时,悄悄从侧门走出去,谁都没有注意。
路边的小店展览着隔壁艺术学院的作品,看了看,感觉没什么兴趣。虽然这种先锋艺术自身就很可疑,现在是假期,街上本就没有人,我也只能从众,成为这没有人之中的一份子。从城北的老城区,经过一条笔直而荒凉的道路,大约半小时就能走到新城,然后折返,遇上野猫一二只,松鼠三两只,都是有定数的。
如果是晚上来到这里,我大概就不会走这条乏味的道路,而是穿过数片草地,到Buffalo Wild Wings来个鸡翅薯条啤酒大套餐,一边看着电视上的球赛,一边反复看着表,在还有三十分钟就要开车的时候打包,放上小费,然后再跑过那几片黑漆漆的草地。
总之我是期望着来到这个城市的。就像我喜欢的那几家Buffalo Wild Wings连锁店一样。这是我在这片大陆中少有的歇脚之处。
3 Peoria, IL
盛夏六月,正值烈日当空,山顶的众人却感受到了阵阵寒气,不由得纷纷退了几步。道场一片死寂,众人有心猜测来者是谁,但不知是福是祸,竟无一个敢向山下望去。只能听见脚步声愈发强烈,也不敢轻举妄动。
“你可是” 排头的大汉开了腔。话音未落,忽觉嗓子一紧。只见来者箭步冲到眼前,反手捏碎了大汉的喉咙。
众人倒吸一口冷气,倒也省得运功,不管什么刀叉剑戟都向面前刺去。无须多问,来者便是这山顶上人人人皆知赵日天。事隔八年,即便那身道服已经污黑,他的两条铁臂却愈加坚实,他还是挑动天下的赵日天!
刀剑划破空气的声音此起彼伏。慢的那两三个手里还牢牢抓着剑柄,却已怒目圆睁,嘭地倒在了地上,干脆利落。
余下的剑众互相递了眼神。也不知是准备结阵,还是应付几下寻机逃跑,总之大多挪动了数步。有个退得较慢的,又被抓住了小腿,向胯骨猛地一拿,那下肢便软绵绵如同空无一物。赵日天随手把他抛到边上,抬头看看散落的众人,鸦雀无声,不曾听闻呻吟之声。
赵日天就盯着剩下的这几个人,也没有再动手的意思。相持几秒,剑众分作两排,正中间走出来一个白面书生,手持折扇,扇上“麻婆豆腐”四个大字格外飘逸。
“你当真要报仇吗?”书生笑着说,一字一字抑扬顿挫。
“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,是时候往前看了。”书生想了想,补充了几句。
“山下的武林都等着消息,如果在此停手,又是许多年的和平。”书生笑了一下,笑着的脸慢慢变僵。
“啥?”赵日天费了挺大的劲,呲牙咧嘴挤出这么一个字。书生却早已血溅三尺。鲜血从口中鼻中迸出,拍在土上,溅起一阵腥味。
我睁开了眼,把车窗的帘子从嘴边拿开,窗外是蓝色的十字架。
4 Burlington, IA
大巴车停在了水泥的荒野正中。司机把站门的栅栏推开,一车人撒在水泥地面上,星星点点的,很快便在烈日的烘烤下失去了踪迹。
一元店门口的狮子雕像很吸引人,金灿灿像是埃及宫殿的守门人一样,但饥肠辘辘的我无意欣赏这过去的辉煌,只想找一点东西果腹。可能狮子也是这么想的,现在是午餐时间。
其实本可以在车站简陋的水泥房子里对付两口的。微波炉围成的迷宫里,摆放着一美元到三美元的简朴餐食,大多是热狗肠和小饼干的各种排列组合。犹豫了一段时间,直到目睹旁边的络腮胡将现代工业产物塞进嘴里,我才终于放下心来,认定这里的食物的确无法下咽。即便是在那个充斥着沃尔玛和Target的世界里,货架上也很难找到如此寒酸的货品。其实我有点想不通,低着头,试图把这富含水分的小拇指香肠归结为某种价格歧视的产物。“毕竟这里是下流社会”,我也想过把自己归在这下流社会里面,但刚才的犹豫还是使这种努力付之东流。中流也没有,上流也没有。我是一个异乡人,踏上这片土地时在The Purple Pig受到了款待,又在Buffalo Wild Wings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别。这么说我其实本没有家乡,我最终并没有离开这片土地,正如我从未离开家乡一样。
我还是步行了半英里,穿过稀稀拉拉的路灯和汽车,在沃尔玛买了袋牛肉干。这是精心计算过的,牛肉干不像面包一样,是稍微有点非日常性质的食品。而我选的牛肉干,当然是每克单价最低的那个。
惊奇的是,超市旁边竟然有个中餐馆。黑体字的招牌面无表情地写着CHINA ONE,从窗户可以看见里面的招财进宝和几个美国胖子,并不是很吸引人。服务员是华人,给了我一张沾满油污的,专供中国人的菜单。“我们这是湖南厨子,很正宗”,但是吃起来还不如小学时我家楼下的成都小吃。
我是他们店里第一个中国客人。
5 New London, IA
这篇平原上有很多奇妙的地名,有北京、巴黎、伦敦和哈瓦那。我想找几天时间开车都逛一遍,但似乎没人响应。我倒是也没问。
6 Ottumwa, IA
我又睡了一觉,这次大约是在十九世纪中叶醒来。
两边都是新大陆范式的二层小楼,看起来并不比大巴车高多少。粗糙的衬线字招牌是新漆上去的,稍微能看见原有的底色,新旧文字除了喷涂的位置的上稍有误差,很难说出再有什么变化。
大巴车在这窄窄的道路上走走停停,有时候上两个人,有时候又上一个人。
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,用手机地图确认了一下还没到目的地,又和过道对面的乘客确认了一下,她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。
但是我们还是准时抵达了目的地。天已经开始有点暗了,落日洒在平原上,一望无际。
7 Des Moines, IA
Des Moines的车站令人又好气又好笑。破旧的椅子污黑不堪,墙上的航线图也早已名不副实。角落里有台散发着电子音乐的吃豆人街机。我投了几枚硬币,结果连第一关都没过去。旁边的小女孩咯咯的笑,她和她爸爸抓到了一个娃娃。
我的住处不是很远,拖着箱子步行向南即可。还好一路都是水泥步道,箱轮的声音不会引起什么麻烦。
沿途有条小河,河边草坪上是中式的亭子,远处的楼灰灰矮矮又制式统一,好像佳木斯的农垦家属院。冬天过年的时候,我们几个小孩就拿着隔夜的魔术弹在亭子里论剑,外面雪打梅花,天地一片萧然。
城中心只有那么大概三两条街,路窄窄的,玻璃幕墙的现代建筑林立,似乎还在保留着地区金融中心的尊严。我在旅馆前台打了咖啡,拿了份当地的报纸。次日的早餐并不好吃,或者主要是他们这华夫饼的烤炉不太好用。
我换上了衬衫,在几家友商的摊位蹭了啤酒,又吃了块鹿儿岛黑猪排。会场边上有一排来自国内的客商,大多数是做饲料机械的,好像资料早早地就发完了,不到四点就琢磨早点收摊走人,晚上吃点当地特色庆祝一下。
他们是打车走人的,我还得坐公交回去。我在手机上买了返程的车票,大概清晨就能到芝加哥。
8 Des Moines, IA (II)
乌云正在从地平线上蒸腾。
天气很热。
距离大巴站还有四个街区。时间已经有点来不及,我拖着箱子慢跑着,周围的人也在向四周慢跑。
大家都赶不上汽车了,我想。时间从来不是朋友,从来不是。
我看到大家的惊恐、微笑、困惑和欣慰。
街上最终只剩我一个人。大家都消逝了,像慢动作回放一样,地上的石子躁动着,大气污浊而暧昧。金黄色的天空映射出盘古的光。
万物初生的声音,是防空警报的轰鸣。是悠长、永无止境又令一切无所遁形的轰鸣。
我抓起了箱子,竭尽全力向前奔跑。箱轮磕在地上,发出扑扑的声响。我想着遗书的写法,想着国王的奖赏,想着自己将人类这个物种的存续时间又延长了一秒。这些都没有意义,自由也没有意义,我只是顺从着本能向前奔跑,什么都没有想。
跑进车站的时候,一瞬间背后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。今晚的大巴因此取消了。我坐在Des Moines车站污黑破旧的椅子上,看着弹珠台和路线图,看着屋外的大雨。车站是不能过夜的,周围的旅馆也早已满房。趁着雨势渐弱,我打了去机场的车,听说二楼有几张椅子可以久坐。
吃了之前在沃尔玛买的牛肉干,又去喝了几口水,广播一直播报着因为这场飓风延误的班次。我像是准备接人的样子,焦急着,心里想着最后一班飞机抵达之后能够安眠。
应该是没等到最后一班飞机降落,不知不觉我还是睡着了。醒来时箱子还在边上,眼前还是刺眼的白炽灯光和零零散散的游客。
对面座位的小子目光涣散地看着我,左脚跟着机场广播的节奏打拍子。
那旋律竟是如此分明:
眼望着珠宝热泪淌 / 莫怪十娘狠心肠 / 今日随我复流水 / 也落个清白之身免得肮脏。
9 Des Moines, IA (III)
清晨四点,我从机场走了出来,天朗气清,路边田里的玉米还挂着露珠。
我又拖着箱子走了很远,在城中的餐厅吃了汉堡。到达芝加哥时已是傍晚,芝加哥的天空映着虹彩,很是好看。
如果一切都没发生过就好了。